“上门女婿”联想

“因为那是历史的轨迹”。

2019年，中美贸易战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美国通过芯片对中国进行“卡脖子”时，人们开始回首往事，重新审视当年联想在“贸工技”还是“技工贸”路线问题上，作出的选择。质疑声音越来越多，联想的创始人，75岁的柳传志出面作出了回应。柳传志说，联想根本无可选择，再说出了以上这句话。

历史的轨迹，讲的是作为个体的人或企业，在历史洪流里的渺小。又或者是说，很多事情的走向，是早已落下注脚的，无法更改的。

事实上，当下的这场战争，也不过是“历史轨迹”里的一部分。

并且，战火还将烧得更旺，甚至失去控制。

只是，自从联想当年选择了要走的路线，后来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当上IBM还是摩托罗拉的“上门女婿”，还是华为5G标准的投票上引起的轩然大波，又或者在官方平台上硬怼爱国青年，再到被司马南推进一片舆论的火海，都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在诸多社会现实里，个体确实很渺小，但选择确实影响未来走向的。

被司马南讨伐以后，联想的一身脏水，颇有越描越黑的意思。

从月初开始，司马南陆续更新了23条视频，强火力密集炮轰联想债台高筑、高管薪资上亿、贱卖国有资产，以及身为科技企业缺乏核心技术。

实际上，联想不是没想过搞研发。

2001年秋天，刚刚升任联想集团总裁兼CEO杨元庆看了华为任正非写的《华为的冬天》，很是钦佩，带队去华为拜访。

一见面，杨元庆就对着任正非说仰慕华为的研发能力，表示联想也准备在研发领域努力一把。

任正非看着这位小自己整整20岁的年轻人，意味深长地说：“搞研发可是一门苦工夫，千万要放弃任何急功近利的想法，要做好每年投入几十亿，而三五年内不冒泡的准备。”

可惜，联想缺的从来不是几十亿，而是三五年的耐心——能用钱买到确切的成果，何必冒风险去等技术开花。

2014年，联想成功收购摩托罗拉时，有记者问杨元庆的感受，工科男难得地用了个比喻：就像是“姻缘修成正果”。

2004年，在联想并购IBM个人电脑业务之后的蜜月期，联姻、强强联手形容遍布互联网。

现在来看，联姻不假，只不过，联想做了美国的上门女婿。

2018年，英国媒体The Inquirer访问杨元庆后撰文，标题令人咋舌——杨元庆：“联想不是一家中国公司。”

他后来发声指责英媒断章取义，说联想“不仅要做一家成功的中国公司，更要做一家具有包容力的全球化公司”。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网友们满意，在“国仇家恨”之下，联想失去了一次表决心的机会——你联想究竟是一家中国公司还是一家美国公司？

此时的联想，牢牢捂着自己的爱国标签，但在联想的销售版图中，如果中美两者对立，美国市场的地位似乎高于中国。

作为一家全球化公司，联想在美国一直维持着低姿态：一方面下压利润空间，另一方面，2014年，联想集团向美国劳军联合组织捐赠大批电脑。

联想官网对捐赠电脑一事的报道

为什么？

我们先来看一组数据：

那一年，科技公司研发费用里，微软是65.84亿美元，IBM为61.07亿美元，英特尔58.73  亿美元，而同样以PC为主业的惠普，则达到了35.91亿美元。

以“组装”贯穿一生的联想，并不具备国强的自主研发能力，它更需要以美国为技术底座的支持。换一句话说就是，美国是联想的组装零件来源。

为了美国市场这片科技沃土，联想没少砸真金白银。

2004年12月，杨元庆看见IBM因经营不善想脱手个人电脑业务，于是在集团内提出收购的想法。一贯力挺这位得意门生的柳传志少有地驳斥了杨元庆，但最终并购还是落地。毕竟，联想也希望有稳定的自主研发产品。虽然在研发方面，失去了十年。但有钱了，虽然买不回光阴，但可以买回产品。

12月8日，联想集团宣布以6.5亿美元现金、6亿美元普通股为代价收购IBM全球个人电脑业务及高达5亿美元的负债，合计17.5亿美元的资产。但根据财报，2004财年联想的净利润仅为10.2亿港元。

半年后，杨元庆从柳传志手中接过联想的接力棒，柳传志退居二线，这场并购在世人的印象中，除了“蛇吞象”，就是“中国的胜利”，大家都觉得，联想挣大发了。

正式接手IBM个人电脑的第二年，联想借势走向全球。2005财年到2006财年的年报上，美洲、亚太和欧洲、中东及非洲分区的身影首次出现。2006财年，联想的销售额大增360%，跃居全球第三，联想还在纽约设立了总部，在北京和北卡罗来纳州的罗利设立主要运营中心。

但蛇终究难以消化大象。2008年，在并购中元气大伤又遭受全球金融危机重创，联想迎来了杨元庆掌权以来的第一次巨亏，已经退休的柳传志不得不重新出山执掌联想。

这年，联想最大的动作是私有化改革——联想控股第一大股东中科院将29%股份作价27.55亿元卖给柳传志的多年好友卢志强，联想正式成为民营企业，随后扭亏为盈。

2011年，联想集团恢复元气后，柳传志再度将董事局主席位置交还杨元庆。与此同时，卢志强又以年化收益率不超过15%的友情价，把8.9%的联想股份卖回给柳传志团队，柳传志团队占股43.9%，成为联想最大股东。

接下来的几个财年里，联想集团一直保持比较好的利润态势，税前利润自2011财年后一直在创新高。在2013财年达到历史巅峰状态，突破10亿美元。

联姻9年，虽有起落，可至少台面上，联想和IBM还是那般浓情蜜意，风风光光。

在PC市场抱得美人归，联想马不停蹄，又寻觅起手机领域的机会。

2010年，联想推出首款手机，靠着和电脑同样路线以及上下游产业优势，联想手机的销售额一度来到全球第四，中国第二。不过，售后市场上普遍对其评价产品低端、体验较差。

杨元庆也似乎志不在此，另作打算。2014年，联想以29亿美元收购谷歌旗下的摩托罗拉智能手机业务，希望借此能冲击中高端甚至国外手机市场。

综合摩托罗拉的市场份额，联想也一跃而成为全球第三大智能手机厂商。然而，彼时摩托罗拉已被多次变卖，无论研发还是产品竞争力迅速下滑。

2004年，苹果市值已经过百亿美元，惠普也超过80亿美元，而联想收购IBM的报价是17.5亿美元，这17.5亿美元里有5亿是负担的债务，即使如此，据《国际金融报》报道，彼时联想也险些拿不出这么多钱，计划启动银团贷款程序。

可以说，业绩好看的PC企业，联想根本买不起，而买得回家的那些，比如负债几个亿的IBM，本身已经在国际市场的角逐中掉了队，带不来多少好处。

同样的问题，在联想收购摩托罗拉时也有所显现——智能手机浪潮下，势头正旺的苹果、三星都高攀不起，只能选择落魄的传统功能机大厂摩托罗拉。

这已经不是营收或技术方面的差距，摩托罗拉和智能机厂家们，中间隔着一个时代。

2015财年中期报告显示，联想已经产生7.9亿多美元的亏损，其中接近6亿美元来自于“重组费用”。摩托罗拉没能像IBM那样烧出规模，反倒直接拖了联想的后腿，2015年之后。联想的手机业务开始下滑。

2016年乌镇互联网大会上，丁磊照旧攒局，杨元庆给与会的各位互联网大佬们一人送了一部Moto Z。

那天晚上，新浪董事长兼CEO曹国伟在其个人微博发布了一张聚会合影。照片同时配文：“再聚乌镇。Moto Z拍摄，应@杨元庆要求发一个。”

52岁的杨元庆，开始摸索明星带货，隔空喊话的年轻把式，奈何消费者不买账。

这一年，为了弥补主业亏空，由柳传志把持的联想集团母公司联想控股以138亿出售42个地产物业项目，买方正是当年柳传志的另一位得意门生，曾经被他送进监狱的孙宏斌。

面对惨淡的业绩，柳传志后来坦言：“联想集团的手机业务做的确实不好。”

经历了两次亏损收场的收购，2018年，因“联想5G大会背刺华为”三度出山的柳传志在联想春晚慷慨陈词：

“联想是一支拖不垮，打不烂的队伍。”

坐在台下的杨元庆备受鼓舞，连连拍手。

倒确实有人担心联想被拖垮了，不是别人，正是联想元老之一，倪光南。

在企业介绍中，联想给自己的定位是“全球智能变革的推动者和科技领导者”，但仔细梳理这几十年，联想的早期，靠的是代理撑场子，后期则在做组装生意。

20世纪90年代，国际企业进入国内还需要批文。彼时PC潮起，靠着给IBM和惠普等企业做代理，联想赚得盆满钵满。在1992年，联想通过代理，销售额就达到了17.67亿，1993年，超过了30万亿。同时期的华为，那两年的销售额分别是1亿和4.1亿。

风头一时无两。

不过，当代理的好日子，也停留在最高峰的1993年。

1994年，国家为了让各行各业信息化，将进口电脑的关税从200%降低到26%，与此同时，进口批文政策取消。IBM、Compad等品牌蜂拥进入国门。巨大的冲击，最直接的现象就是1993长城0520型号退出市场。

“洋货”冲击下，联想内部的裂痕越来越深。

联想总工程师倪光南主张“技工贸”的自主研发路线，设计芯片。但董事长柳传志则说公司资金不足，应该走重销售，重加工而轻科研的“贸工技”路径。

众所周知的是，这场决定联想命运的争执最后以柳传志胜出，倪光南出走结束——联想撤掉“总工程师”职务，宣称那是“前苏联体质的产物”。

倪光南后来对联想路线的批评

关于这场争执，柳传志的回应是“等我们有钱了，干什么产品不行？”

25年后，历经多次“上门收购”，贸易战再打到门口，联想需要在民族立场上作出选择时，他会发现，有钱了，也不是什么产品都能干的。

1994年，联想成功在港交所上市，成立微机事业部，推出自有品牌，也就是联想Lenovo。

这一年，杨元庆已经在联想干了6年销售、并创下多项记录。他决定趁着年轻出国留学，柳传志拦下这位踌躇的年轻人，“再干两年，联想出钱让你留学”，条件是杨元庆要接受一个“光荣的任务”：微机事业部总经理。

当时的杨元庆刚满30岁，一脚踏进联想核心。

1995年，联想成为国内销售量最好的PC品牌，这一年，联想集团资产达到12亿，拥有3000名员工，销售额达到67亿元。柳传志一度得名“中国商业教父”。

中国人喜欢造神，喜欢论资排辈。联想开始做组装的同一时期，华为也入局研发无线通信技术，约莫十年后，任正非得名“中国科技教父”。反观联想，从1995年至今，国内的科技企业浮浮沉沉，联想的PC销量一直稳居前列，和地位一样坚持下去的，还有路线。

今天，一台联想PC就是世界电子科技的“集大成者”——操作系统和文字处理是微软的Windows和office，CPU来自英特尔，显卡来自英伟达或AMD，硬盘来自西数，网卡来自Realtek（瑞昱）。

联想做的，就是把零件从世界各地采买，组装，然后贴牌。2021年11月，联想宣布申请科创板IPO，往事又被重提。

股民们话说得不好听，一个加工企业，业绩再好，也不该登上扶持技术的科创板，里子撑不住，面子也挂不住。

联想后来发布公告，称“考虑到公司业务规模及复杂度，招股说明书中的财务信息可能会在申请的审阅过程中过期失效。同时，审慎考虑最新发行上市等资本市场相关情况后，决定撤回中国存托凭证于科创板上市及买卖的申请。”

辛苦策划9个月，从递交招股书到撤逃，前后只不过两天。

但联想不止是家加工企业，它还爱国——当年襁褓中的联想，就是国资奶大的。

自创立以来，联想从没错过宣传自己作为“民族之光”品牌形象的机会。

从1994年和IBM、Compad的竞争，渲染成“小舰板PK航空母舰为国争光”；到出资1200万元，支持北京申奥，成为北京奥运会最大赞助商；再到2019年国庆节前夕，联想发布一支品牌视频《我和我的祖国》，数十名联想员工在员工食堂放声高歌，从悬挂的横幅，到大屏幕，“联想 智慧中国”、“祝福祖国”等标语出现在联想园区的显眼位置。各色通稿中，更不乏联想“扛起民族工业大旗”的赞誉。

但头顶爱国光环的联想，一再让国内的消费者失望。

2019年，有人发现，联想YOGA 7 Pro配置为i7+8GB+512GB的国内产品，售价13888元，美国官网配置为i7+16GB+256GB只卖1299美元，折合人民币9000元，如果加上当时13%的增值税，到手为10170元，是比国内便宜了3700多元。此外，联想多款同型号、同配置的电脑，国内售价均比在美国官网售价高，少则几百，多则上千。

实际上，早在联想登陆美国市场起，质疑之声便络绎不绝。2012年起，联想CEO杨元庆在多个场合表示，差价由增值税和售后服务产生，联想电脑在国内的毛利率只有15%。

这样的解释，经不起计算。更多消费者猛然间意识到售后服务居然占了电脑价格的30%，怒拍大腿痛骂不值。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联想2018财年年报，2018财年，联想在美洲的销售额是141.86亿美元，利润仅为7174.6千万美元，利润率为0.5%，而在中国的销售额为115.25美元，利润高达5.57亿美元，利润率为4.83%。

换句话说，联想在中国市场挣得更多，中美市场之间，并无公平之说。

联想在国内和美国市场的差价甚至催生出“海外代购联想电脑”的链条，相比之下，割美国韭菜请中国人喝咖啡的瑞幸，或许更配得上“爱国企业”美名。

常在河边走，鞋子总会湿。

2018年，中美贸易战激战正酣，被制裁的华为和中兴被塑造成民族英雄，5G成为挑动民族自豪的流量密码，而联想，则成了敌人。

“联想在制定5GB标准的3GPP会议上，把票投给了华为的对手高通。”

短短一句话，综合了企业矛盾、技术矛盾和民族矛盾。尽管已经是2016年的旧闻，但依旧将联想推上风口浪尖。

后来这则粗暴的消息被补充上更多的细节：当年的会议上，关于5G一共有三种编码被提出：由高通主导在内的一些美国企业主推LDPC，由华为主导的Polar，和由LG主导的Turbo2.0。三项关键投票5G data长码、5G data短码和polar控制码中，联想和旗下的摩托罗拉只在Polar控制码投票给华为，其他两项，一个弃权一个投给了高通。

柳传志紧急发布给联想的全体员工信，把这件事定性为真正有策划，有布置，动机极为恶劣的阴谋，“是要砸了联想的饭碗”。

柳传志发动“万能朋友圈”，近百位知名企业家为联想发声，包括马云，史玉柱、刘强东、李彦宏等，甚至一度销声匿迹的贾跃亭都现身捧场，就连事件主人公之一华为，也下场为联想站台。

但义愤填膺的柳老，不小心说漏了嘴——爱国，竟是联想的最大竞争力。

中国曾经有一个神秘的商会，叫“泰山会”，它的首批成员中国，有帮助联想完成私有化的卢志强，四通公司的创始人段永基、联想创始人柳传志，还有一位传奇人物：巨人集团的创始人史玉柱。

1993年，受进口批文取消的政策冲击的科技企业，除了联想，还有巨人。不同的是，前者改变了业务模式，后者直接改变了行业。

这一年，巨人集团跟风进入房地产和保健品领域，寻找新的产业支柱。

后来，保健品业务随市场收缩急转直下，巨人大厦也因资金缺口烂尾，巨人集团也不堪重负。

1999年，复出的史玉柱成立健特生物公司，全力押宝老年人保健品“脑白金”。

“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的广告在各大卫视黄金时段轰炸，仅一年时间，就创造了13亿人民币的惊人销售额，不到4年，史玉柱还清盖楼的巨债，完成了华丽的东山再起。

脑白金每年在央视广告投标总额均上亿，在保健食品业独领风骚，但年年入选十大恶俗广告之列。

从电脑到“脑白金”，商人的转身总是轻巧，但留给世界的，除了一句洗脑的广告词，就只得一缕消散的烟云。

联想也一样舍得花钱。

2006年，还没从IBM并购中缓过来的联想以1.62亿拍下当年央视《奥运倒正计时标版》独家冠名权。尽管当年联想的净利润仅为1.73亿港元。但奥运会这种彰显“民族品牌”身份的机会，联想自然不会放过。

不得不承认的是，时至今日，调动国民爱国情怀的财富密码已经悄然改变，比起空有一副花架子的中国品牌，中国技术正在变得主流。

属于联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1997年起，已经拿下中国电脑销量冠军宝座的联想提出一句口号：“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

过了23年，再提这个问题，或许很多人会觉醒——

没有联想，世界不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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