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似乎已经很少有人去纠结“新媒体应该好玩还是应该有用”这个话题。在流量普遍焦虑的大环境下,无数次亲身目睹“是兄弟快帮我砍一刀”“谁请我吃疯狂星期四”的人们,对新媒体运营们的工作展现出来了极大的“包容性”,社交网络上甚至还发明了一个万能公式来解释所有“新媒体翻车事故”:
“反正流量是有了”。
就像“孔乙己,你又挨打了”一样,这句话一出来,无论之前争论有多激烈,评论区瞬间就会充满着快活的空气,聪明的看客们会宽慰那些较真上头的看客:“咱们就别给小编冲KPI啦”。
但这个话题真不值得较真了吗?深圳卫健委的新媒体小编们前几天就贡献了一个经典案例。因为几篇文章实在太过标题党,他们的新媒体平台被认为有“反三俗”的必要,被人举报到了人民网的“领导留言板”上,然后得到了深圳卫健委的官方回应。他们表示将“适当收缩开放的推文尺度,保持专业、中性、客观的风格。”
这件事成为热点之后,网友们很快就炸了锅,有的人觉得作为政府机构的官方账号,取这种博眼球的标题实在是不像话,堪称下流;而有的人觉得,从文章内容来看,明明都是很好的科普文章,前者提醒女性预防乳腺癌、乳腺增生风险,后者敲响预防艾滋病男男传播的警钟,所谓的低俗下流,纯粹是“淫者见淫”。
我翻了下深圳卫健委的内容,发现写得确实挺有趣,深入浅出,在我的一千微信好友里,有44人关注,而且最近一个月的文章阅读量都在十万加,如果按照新媒体运营的标准来看,这个科普账号做得非常成功。
不过这次风波也反映出了自媒体的一个困境:一旦内容进入新媒体领域,创作者似乎就会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从海量阅读行为总结而来的算法推荐规则成为了最有决定权的发行编辑,“最适应传播规律的内容”传播效率大于“最有用的内容”大于“最全面的内容”——如果不是“内容电商卖货”的前奏,在算法推荐和短视频不断地改造“阅读者”的前提下,试图用“新媒体”来包装“专业内容”,基本就只能成为靠扶持政策活着的“理念”生意了。
互联网指北找到了一位曾经在国内某知名科普自媒体供职的编辑,他带着“科学”的光环在自媒体行业里求生三年之后决定“跳坑”,本文整理自他的自述。
科普自媒体有过春天2016年,我加入了一家曾经非常风光的科普自媒体公司,大学时就常看这家公司的科普视频,所以当初面试的时候是带着点粉丝滤镜的。甚至都现在,我已经离职快两年了,回忆起老东家,都会带着点温情脉脉的滤镜。比如他们第一次让我见识到了“互联网行业可以唯才是举”是什么程度:
我大学的专业是工科,在入职之前基本没有相关从业经验,之所以能够入职是当时的主编看到了我的试稿,然后和编辑部激烈地争吵,力排众议让我走了个特殊。
也坐实了我入行前对于“自媒体都非常不拘一格,都在兴趣中工作”的想象。
初入职的时候,公司不打卡,还有乒乓球案子、台球桌、跑步机和PS4等,大家午休的时候可以随意玩,每天下午都有水果吃。
同事们的关系也非常融洽,上下级可以互相开玩笑,讨论选题时也是欢声笑语,公司也不禁止甚至鼓励办公室恋情,以至于好几对都是在公司内部成的。
但这不意味着,我在老东家效力期间没有遇到过问题。
其实我入职的时间很尴尬。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我就像是孟良崮战役后加入了国军,2016年后公司是一年一个台阶的往下走,虽然如今依然健在,远超我国民营企业也就三年左右的平均生存年限,但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影响力。
从战略上来讲,老东家的管理层总有点两极化,要么错过时机,要么一拍脑子就干。
2014年公众号大发展,老东家那时候只把它当做一个内容分发的平台,也没有设置专门的公众号编辑职位,2016年我的入职才让他们拥有了第一个公众号全职公众号编辑。但此时已经错过了一波红利,流量更多来自于老粉的转化,增量有限又导致老东家并没有在公众号上进行太多投入,于是一个百万粉丝大号,最多时也只有三个编辑。
2018年短视频兴起之后,又发生了一遍同样的故事。抖音快手的影响力日益扩大,公司却迟迟没有动作,等反应过来已经是2019年,这一年多的时间短视频平台已经从蓝海变成红海,老东家又错过一波。
公司反应迟缓可以理解为“对原来的内容模式很自信”,“拍脑袋”的伤害性就很大了。
2018年在错过短视频风口的同时,公司开始大规模设置了众多新的项目部,有的项目部听着就不那么靠谱,但一下子就招了十多个人(当时变现效率最高的资产公众号当时只有三个人),半年后该项目毫无起色,又裁掉了一半,赔了一笔赔偿,显然,无论对公司还是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次无谓的浪费。
2019年全网讨论996的时候,老东家也有样学样,开始了996和大小周。说实话作为一个内容创作团队,我实在不明白延长在办公室里待着的时间能够带来什么帮助。后来大家无非是把六点能完成的工作拖到了九点,在996一个多月后,编辑部很不巧爆发一波“伤病潮”,然后是两个老编辑选择接连离职。
996了三个月后,老板发现公司业绩没啥起色,又频繁人员流失,才赶紧叫停。
这些只是公司的内部问题,大概每个为生存发愁的创业公司都会遇到。
但单就自媒体行业来说,当我们试着把内容创作变成一个不断机械重复的常规工作,科普自媒体大概率会始终面临着的生存风险。
我们没有身份焦虑其实科普类内容一直是自媒体创业的香饽饽,每隔几年,我们都会迎来几个耳熟能详的科普大号,各领风骚,也面临着不同的命运,比如曾经煊赫一时的xx公会和xx针,如今已经被挫骨扬灰,曾经靠条漫打出一片天的混子曰(现在叫混知),如今把重心放在了儿童和青少年读物上,果壳和丁香医生虽然凭着强大的专业团队背书,现在还混得不错,但也不是没受过质疑。
(这种上高度的定性在现在是可能要命的)
其实很多人对科普这一领域有一定程度的误解。按照百度百科的定义,科普是指利用各种传媒以浅显的、通俗易懂的方式、让公众接受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推广科学技术的应用、倡导科学方法、传播科学思想、弘扬科学精神的活动。
注意浅显和通俗易懂这两个词,这意味着科普编辑并非是那种穷经皓首的老学究,也不必是刻苦钻研的科研工作者,他们扮演的角色更像是科学与大众之间的翻译,用易于理解的方式把科学讲给大众听。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没有什么身份焦虑,我们很清楚自己不是学者,只是个说书人。
所以很多科普编辑在科普一个选题之前未必真的完全明了该选题的相关知识,一个科普文章或者短视频的诞生流程大概是这样:确定选题——查找资料(网络、论文或者期刊杂志)——用浅显易懂或者有趣的话术撰写出来——找相关的从业者进行审核——无误后发表。
但不少领域的知识目前还存有争议,比如黄金到底是如何诞生的,就有来自天外和来自地壳两种说法,而文史领域,这种争议则更多,比如袁崇焕杀毛文龙到底是对是错,刘备为关羽报仇大举伐吴到底是不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而导致的战略失误等等。
而科普编辑在写这样的选题时难免不受资料和个人理解的影响,必然具有一定的主观性,这也导致一些持相反观点的受众非常不满,有时候也确实有相关专业的人挑出毛病,指责我们就是从网上找的资料,压根不懂。
这也没说错,有的我们真的不懂,毕竟有的编辑是新闻学出身,你让他写航天那肯定就只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说。
这种质疑也出现在类似果壳这样的大号上,比如当初在清华读博读到一半就选择自媒体创业的毕导,在风生水起后,有人发现其并没有发过高质量的论文,于是质疑其只不过是“段子手”。
显然,这混淆了科普工作者与科研工作者的概念,前后两者不必合二为一。
我们有的是外部焦虑再说说外部环境。
如果你是传媒从业者或者对舆论环境比较敏感,再或者找一本几年前的杂志阅读一下,你就会发现最近几年舆论环境的变化非常快,这种变化其实比传说中的“审核”对自媒体的打击更大。
我的老东家最开始能起来靠的就是 “黄暴”,比如“各国男人谁的持续时间最长”、“在太空如何啪啪啪”等,像这种猎奇又强刺激的内容确实对出圈很有帮助,毕竟食色性也,甭管什么阶级,日常是喜欢听交响乐还是刷快手,都缺不了对这些事的向往。
但这种套路也有三个隐患,一个是传播度,虽然不少用户爱看,但大多都羞于分享到朋友圈里,毕竟动不动就在朋友圈分享两性话题显得有些猥琐,所以这类内容往往阅读量极高,但分享数据不好。
再一个是用户粘性,虽然两性内容普及面广,但读者构成也容易鱼龙混杂,有相当一部分读者就是为了看你开车来的,他们在你这并不是真想获得什么知识或者和你交流什么思想,就是想看黄段子,一旦你尝试规避两性话题,这些用户会迅速流失。
最后一个则是政策环境,在老东家创办之初,自媒体行业还有点野蛮生长的意思,那时候百无禁忌,很多现在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观点,那个时候也可以随便说,所以扯两性算是相当温和了。
后来随着行业的规范,我2017年的时候还能发表诸如“古人如何避孕”、“自慰到底伤不伤身”这样的文章,到了2019年如果发表则会迅速被删。记得那年同事编辑发了一篇文章,大概是科普女性在遭遇强暴时,YD会分泌分泌物避免受伤,用来证明所谓的“她都湿了一定是想要了”纯属扯淡。
按理说这篇文章既科普了生理知识,又驳斥了社会上某些不太好的观点,但一小时后就被删文,第二天网信办打电话给了我的领导,我的领导也进行了辩解:两性的知识也是知识,也需要科普。
但网信办方面则表示:那么多知识可以科普,你为啥就非得科普两性?
两性不能碰,比较敏感的话题也不能提,到最后就只能想办法蹭蹭热点,比如《长安十二时辰》热播的时候讲讲古代妆容是怎么回事,这时候后台又有人骂街:你们怎么这么无聊,天天就关注娱乐方面的,不承担点社会责任感吗?
每次看到这种言论我都只能苦笑:真铁肩担道义,你是爽了,号被封了,我上哪拿工资啊?
更何况前面说过,科普和科研不一样,科普工作者难免说错,最大的雷区其实应该是“洗稿和抄袭”,就像去年人们集体锤“巫师财经”那样,嘲讽他是知乎搬运工的根本原因,那是因为他触及了“创作者原罪”而不是“科学原罪”。
大环境下科普工作者容错率正在降低,雷区也正在转移。
今年夏天赛雷话金大战回形针、大象公会,现在来看就是标志性的“里程碑”。
回形针和大象公会最后注销账号销声匿迹,确实证实了他们在内容选题以及论述上出现的许多重大问题。但他们的集中“翻车”也让社交网络形成了一个新的惯性思维:内容上的出错,一定有创作之外的主观原因。
我目前感受到的直接影响是,新媒体编辑们更愿意去寻找“安全”、没有“争议”、“与时政大事没有什么关系”的话题来创作内容。与此同时,新媒体编辑们本应该在工作过程中强调的“创作习惯”、“职业技能”,要求反而被放松了。
拿赛雷三分钟举例,赛雷老师也不是没有出过错,比如其在西汉历史的一个推文中是这样描述的:
但是,萧何、张良、陈平、曹参、樊哙、周勃、周昌、夏侯婴等人最后都是善终,哪怕是被齐王田广杀害的郦食其,为了表彰他的功劳,刘邦也破格将其子郦疥封为高粱侯。
再比如战国史的这段:
其实五国合纵攻秦发生在公元前247年,而且信陵君此时已经去世了。
从新媒体工作的角度来说,如果有人能够指出赛雷出现的错误,去讨论这些史料来自于什么样的信源,文字论述上如何去规避歧义,对于赛雷(或者他的同事)在媒体编辑这条路上,会有更好的帮助。但套用上面的思路,这些错误就会很难办:
赛雷为什么要抹黑大汉的开国皇帝?为什么习惯性地把“杀功臣”默认为一个不需要过多论述的事实?赛雷曾经抓住过很多“屁股很歪”的论调,所以我下意识地形成反对意见,是不是长期被洗脑的结果?
这时候你不难看出,知识到底是否正确已经让位于立场了。
在东京奥运会期间,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给另一个自媒体供稿),大意是:我国虽然金牌拿到手软,但还不算体育强国。
理由是:
1.摘金的多是竞争不激烈的冷门项目,热门的比如足球、篮球等现在成绩很烂;
2.华东师范大学的调查报告给出:我国的青少年身体素质一直在下滑;
3.无论是硬件投入还是民众意识上,我国照欧美日韩等发达国家都有差距。
结果后台被各种问候,有说我是公知、洋奴的,有说我是收了境外势力资金的,反正反对的就没有能用数据打我脸的。
有时候说真话确实不好听,但有节操的科普工作者,也没法捏着鼻子用假话满足读者的自豪感。
而且被骂的也不止我一个,想到罗翔和张文宏这样的大牛都被扣上过公知、汉奸的帽子,我不禁与有荣焉。
不过说回来,全世界的科普都还任重道远,2018年美国18-24岁的年轻人有三成以上还相信地球是平的,新冠疫情期间美国人的诸多反智表现(比如新冠是比尔-盖茨的阴谋)也说明大多数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你跟他说出大天来也没用。
如果说科普最理想的状态是什么,我觉得有两个:
一是讨论局限于事实和逻辑,而不是情绪和立场,更别扯阴谋论。
二是别神化科普工作者,神化就意味着让他们不能犯错,而作为说书人,难免有嘴瓢的时候,如果哪句说错了,你指出来,科普工作者也从你这学到了知识,犯不上上来就骂街。
只是在短期之内,这两个条件能够实现的可能性都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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