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温和实则致命的问题,终将传统木器厂商推向了绝路

时间:2020-09-23 16:01:46       来源:千寻专栏 锌刻度

2020年春末夏初,陈建德赌输了——他的木托盘厂,终究倒在了建厂十周年的前夕。

跨年时,身在芜湖的陈建德和同行在微信群上聊天,一群做木器包装的同行们倍感焦虑,语气焦灼而失落,“我们这行做不久了,疫情简直雪上加霜。”彼时的陈建德,尽管也为近年来不断骤减的订单犯愁,却始终觉得,“熬过最低谷,生意就还能做下去。”

他负气和同行打赌,“别的不说,我的厂子肯定能活到十周年。”

然而,同行一语成谶,“迟早得关门大吉。”这一天,比陈建德想象中来得更早。

关厂那天,年过五十的陈建德一言不发,在厂门口站了许久。他的眼前时一堆余留的木屑和被滞压的木托盘、几件泛黄的工装服、和一块字迹斑驳的牌匾,这些原本都是属于厂内的一部分,如今却是唯一可以证明这家木托盘厂存在过的痕迹。

这不过是逐渐被淘汰的木器行业的一个缩影——事实上,早从2017年开始,环保风暴席卷板材市场,不少木器企业被遏令停产,让许多中小型木器包装企业几乎在一夜之间倒闭。而循环经济的兴起,更是让勉强存活的厂商们举步维艰,大势之下,他们要么艰难转型,要么无奈倒闭……

倒在疫情进行时

疫情只算得上压死陈建德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就面临着诸多问题的木器包装行业,倒闭潮接二连三,几乎算得上是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的陈建德的工厂,也早已面临着大订单减少、成本剧增利润极低等难题。而疫情,无非只是让这些情况愈发严峻。

工厂倒闭前的几个月,陈建德的妻子仍在帮着维持工厂运转,陈建德则四处奔走找订单、找合作,甚至注册了微博和抖音号,“病急乱投医,想着万一有客户能看见呢”。

土生土长的芜湖人陈建德,对这间算不上大的工厂有着特殊的感情。木工是陈建德自踏入社会学的第一门手艺,此后,他的人生始终没有离开过木头。

在一个木工车间做了近五年车间主任后,眼看着单位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年近不惑之年的陈建德决定创业,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租下了一间不足两百平米的老厂房,“最开始时真的没钱,机器都是二手的,也请不起工人,就靠我们夫妻二人。”

事实上,没有设备精良的生产线,也没有太多衣着统一的工人,在芜湖,这样近似于作坊的木器包装厂并不少见。

彼时,随着全国外贸出口量的激增,木器包装产业正值风口,这座位于安徽省东南部的小县城,迅速冒出了数十家大大小小的木器包装加工企业,其产品大部分都是上海、苏南、广东的外资企业出口产品用的“包装托盘”,俗称“木托盘”。

于是,靠着“陈建德们”的努力,虽然实际上芜湖缺乏木材资源优势,却盘活并做大了这一木托盘产业。

由于木材成本太高,陈建德最初只能从二手木托盘做起。买来大量废旧木托盘,或拆或修,再转手卖出。“最开始很难盈利,因为是二手的,我们的售价也很低。”陈建德回忆,拆木托盘的程序似拆皮拆骨,并非易事,“但忙活一通,利润微薄”。妻子只能安抚陈建德,“刚刚起步,别心急想吃热豆腐。”

一年过去,陈建德的厂终于开始盈利,也有了“回头客”。陈建德聘来五个工人,买来一辆二手货车,让妻子负责盯着作业,自己则开始开车跑企业,招生意。

在当地政策的支持下,芜湖县的这些木托盘的销售利润率,很快就高于县机械加工企业数倍——据公开数据,当时芜湖县机械加工行业主要产品利润率仅在5%以内,而木器包装企业利润率已在15%左右。

已经成为“中国托盘第一县”的芜湖,迅速成为全国木质包装产业聚集度最高的地区。据芜湖县木器包装商会统计,2014年芜湖县共有托盘加工企业42家,年销售托盘700万只,在全国托盘年销售收入25亿元中,该县就占有15亿元。

于是,趁着这股“东风”,陈建德的工厂也很快步入正轨,有了些长期合作的客户,也能接一些临时的订单。眼看着业务增多,陈建德又在当地租下了一间更大的仓库,还买来了新的设备。

”一方面,当时木托盘是物流包装市场的主要选择,内销和出口的需求都挺大的。”陈建德告诉锌刻度,“此外,当时芜湖外围有许多专业的经纪人,把各地外资企业的包装托盘加工合同和新的有关技术要求带回芜湖,小厂多多少少能搭上点顺风车。”

从数据也的确能直观感受到这一产业在彼时的实力——2008 年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托盘专业委员会进行了第二次全国托盘现状调研,根据调研结果测算,我国木托盘在托盘市场所占的比例近80%。

但好景不长,变化正悄然发生。

事实上,从2008年起,木托盘在整个市场上的占比就在不断下降,而新生产的塑料托盘、钢托盘与复合材料托盘等各种新材质的托盘数量却不断增加,且增幅明显。

而与此相伴的是,陈建德们的工厂状况每况愈下,同行陆陆续续开始逃离,“有的小厂的大客户转型开始用塑料托盘,本来就没几个客户的小厂直接就关门了。”

“生意慢慢变得寡淡,只能靠妻子和我一起支撑着。”为了节省开支,2017年,陈建德裁掉了一半工人,采购和司机也裁掉了,“有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苦涩,倒是还能接到些小单子,但想赚钱实在很难,利润薄如刀片。”

而在距离芜湖近500公里的山东曹县,也有众多家木托盘厂开始焦虑。作为国内知名木制品产业带的曹县,主要做出口,而不少木托盘厂商明显察觉到,订单量越来越少了。

“国外的订单一方面受到物流限制发不出去,又迅速被取消订单,收到的邮件基本都是退货请求,暂停订单、取消订单和延长账期……积压了大量库存,想转内销也没办法,疫情期间的企业停工停产,木托盘的需求量迅速下降。”一位曹县的木托盘厂老板告诉锌刻度,“那些中等以上规模的工厂,如果老板底子厚,还能熬上一年半载。但大部分中小型工厂在水火之中,扛不住。”

环保风暴下的“淘汰宿命”

事实上,在更早的时候,木器包装尤其是木托盘产业的没落就露出了端倪。在自己的厂房关停十天后,陈建德回想起往昔,有些恍然,“都是命。”

从木器包装企业的产业基因来看,他们逐渐被大型企业抛弃,的确是大势所趋。

“我们的产品是玻璃纤维及制品,之前用木托盘运输,很容易造成产品包装磨损,有时候产品已经发到客户那里,却发现托盘破损后的产品东倒西歪、甚至散落一地,影响客户体验。”重庆一知名玻璃纤维生产企业/CPIC曾使用多年木托盘,其包装设计师张兵称,有时候木托盘受潮发霉了,发货前备货的时候拉出来,突然发现有霉点,又要去换一次托盘,很容易耽误发货时间。

图片来源:《森林工程》

“木器包装的问题主要存在于卫生、洁净度、生产稳定性等方面。木材易受潮、发霉、虫蛀、无法清洗,表面木屑脱落及螺钉锈蚀的问题也难克服,而且由于木材是天然材料,其质量受气候等多方面的影响,即使是同一批原料,在干湿度、风裂等方面的情况也难达到一致。这些都会导致木质托盘使用寿命短。”张兵告诉锌刻度,从某个角度来看,木质托盘对木材的需求造成了对森林资源的巨大浪费甚至是破坏,其原料资源必然将日趋枯竭。

也正是因此,自1998年美国及欧盟国家对中国出口用木质托盘相继发出禁令,“木托盘需经过熏蒸处理方可出口。”但事实上,熏蒸所需时间和费用均较大,按照陈建德所在工厂的流程,“一般需要48小时,费用占成本的20%左右”。

更令陈建德担忧的是,“熏蒸所用药物又大多为有害制剂,还不能确保绝对满足进出口检疫的要求,很容易受到退货和赔偿损失的危险。”所以,陈建德很少接出口的业务,多年都依赖着国内的固定客户。

但国内的环保政策也日趋严苛,自2017年伊始,环保风暴曾一度在板材市场席卷,严峻的环保整治形势导致板材企业开工率不足,供货十分紧张。

这让木托盘厂商也倍感压力:由于木托盘行业使用的大部分都是较粗的原木材,而一棵成材大树最多只能制造6个标准托盘。

据有关部门统计,深圳是我国乃至世界使用托盘包装最多的地区,深圳地区使用的物流托盘一年超过1亿块,而大部分是出口货物用的一次性托盘,如果是用原木的话,那么深圳地区一年便要消耗300万平米的木材。

根据中国·芜湖托盘指数运行报告,芜湖市先因中央环保督查后违法率仍较高被安徽省环保厅挂牌督查,后有“蓝天保卫战强化督查”将安徽省纳入督查范围,免熏蒸木托盘由于受2017年8月环保检查的影响而大量停产,北上广等地区的多家大厂家甚至因为环保问题不再使用木托盘。

陈建德也从同行处听说,“昆山市锦溪镇甚至有80%的木托盘和木箱厂被清退,不走就直接停电。”

“木材生意难做啊!”经历了“大起大落”的陈建德感慨,“环保压力下,很多同行都是赊销,卖出去的是木托盘,收回来的是白条。”

低价恶性竞争下,行业失控

不久前,郭强得知,有木器厂又倒闭了,欠着员工工资的老板一夜之间就失踪了,留下的一封贴在厂房门口的信上写着愧意,“厂子实在无法再经营下去,对不起各位员工,我也是无奈。”

看着群里的同行讨论这事,郭强叹了口气,类似的情况在当地并不鲜见,老板跑路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上演,关停倒闭企业已从个别现象向群体蔓延。

“近年来,已经有许多同行倒闭或者转型做别的木制产品。”36岁的郭强在2015年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木托盘的生意,专业从事销售出口托盘,“接手以来,生意就算不上景气,只能说赚不了钱也饿不死。”

郭强是眼看着父亲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的,过去,正是靠着这门生意,父亲让这个家境清贫的三口之家有了起色,“在城里买了房,也早早买了车。”

几乎是在厂房里长大的郭强明白,这并不是门简单的生意,父亲挣的是辛苦钱,而这钱越来越难挣了。

郭强从父亲的手中接过重担后才发现,在其所在的山东曹县,木制品虽然是当地的支柱产业,但市场却显得混乱:一些中小型私营和民营企业为了低价抢占市场份额,导致很多通过质量检验但品质并不过硬的木制品大量流入市场,这就造成了木质行业的内部混乱。

“木托盘门槛低、同质化严重,技术含量较低、产品附加值低,在这种同行的恶性竞争下,利润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产品质量也越来越低。”郭强曾为此辗转难眠,他不愿降低父亲制定的产品质量要求,但由于曹县木质企业机械化程度比例小、设备水平不高、总体生产环节相对单一,同质化产品层出不穷,价格低廉已经成为曹县木制品出口主要优势,“木托盘也不例外,但自从国内禁伐,原材料就越来越贵。”

尽管郭强和一些同行已然意识到这些不利于长期发展的弊病,也曾聚在一起反复探讨这些共同面临的难题,却依然难以在固定的环境下作出改变。“发展民营企业的,大多数都是劳动密集型生产企业。这样的生产模式注定企业不可能拥有高科技含量的生产设备和先进的生产技术。”郭强感慨。

然而,随着工业化的发展,人们不断追求更高的生产质量,随着对生产条件、仓储条件、过程控制和品质控制的要求不断提高,木质托盘在卫生状况及规范生产上的无法克服的局限性越来越多的暴露出来。

郭强明显感觉到,厂子的收益大不如从前。回想起父亲刚建厂不久后,”那时候经常需要加班,木材刚进来,很快就做成托盘运出去了。”

而眼下,大部分老员工都离开了,剩下的员工也再也没见过厂里异常繁忙的盛状,反而常常因为察觉到厂里收益不太行而离开。

疫情期间,郭强和妻子害怕有经验、技术好的员工离开,专门给老员工备了一份年货。但还是有人觉得工资太低,做不下去,提了辞职。妻子掉着眼泪挽留,无果。

曾在木托盘厂做过工人的白斌回忆,在最难的时候,他曾在一年里连续换了4个厂,但是这4个厂先后都关了门或者换了老板,“最后只能转行再也不进木托盘厂。”

员工逃离容易,老板们却难以抽身。

“环保重压下,的确关停了数千家板材厂家,其中也不乏木托盘厂。”郭强称,“小型企业原材料一般都是现用现买,对原材料涨价的抵抗能力很弱,又没有高端技术只能凭借着低廉价格抢占低端市场,因此当时就有很多同行不堪重负倒闭。”

从2017年起,木材市场一度弥漫着涨价风和缺货潮,原材料价格的上涨直接导致了木托盘等木器包装企业成本的提升,而厂房租金也年年上涨,人工成本不断攀升。

“2010年普工工资只有1800,那时候不怕没人来做,2017年普工工资涨到3500了,招不到人了。”一家做了15年木托盘的老板告诉锌刻度。

于是,那些看似温和实则致命的问题,终究将陈建德和郭强们的木托盘厂推向了绝路。

“后浪”袭来

当木器包装企业正陷入艰难选择之间,新材质的机会提前到来。

在一系列有利因素推动下,塑料等新材质的包装企业产量连续快速增长,以托盘这个细分领域为例——塑料托盘等新兴材质的托盘市场份额不停扩大,挑衅着木制托盘的主宰职位。

芜湖县的政府也曾试图借此机会转型,开始打造绿色包装产业园。

但是,一旦搬进产业园,原本只用付低租金租厂房的中小企业也就失去了很大的成本优势,所以当时的陈建德们并不愿意顺势而变,“因为重新购买或租赁厂房肯定会把成本抬高,而且要搬到偏远的工业园里,毕竟不如自己熟悉的地带方便。”

不过,在北上广深及一些东部沿海城市,有一些小厂商顶着压力开始“两条腿走路”。

在浙江杭州的一家中型木器包装厂的老板廖胜,从千禧年白手起家做起木器包装生意,并逐渐把木托盘作为工厂的主要业务。

廖胜也曾见证过这个行业的鼎盛时期,曾一度和工人睡工厂、吃大锅饭,忙得四脚朝天。

但是,慢慢地,生意惨淡起来,大订单越来越少,但有一些小单过来时,廖胜也不太敢接。“弄不好就要亏损,利润太薄了。”

压力之下,廖胜打算,“给自己多留条路。”

2018年,廖胜开始自己琢磨做环保模压托盘,“但推广起来却格外费力。”性格腼腆的廖胜,面对客户,常常说不清楚新的托盘好在哪儿。做了一年后,新托盘生意毫无起色,反而因为常常免费寄样品托盘而亏了不少。

正在廖胜焦头烂额之时,他注意到,伴随着循环经济的兴起,在长江经济带的一隅,有了新的玩家——可循环托盘的入场。

中国商贸物流标准化行动联盟自2017年将工作重点转入开放式托盘循环共用,托盘循环共享的时代已经到来,托盘租赁和循环共享是大势所趋。

以国内首批进入循环托盘市场的企业小蚁托盘为例,每使用一次这样的循环托盘可减少碳排放23.6kg,并预计载2024年底之前投入两千万片。

廖胜几经考虑,在网上反复搜索循环托盘的相关信息,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我能不能直接去做这种托盘企业的代理商?”

很快,廖胜联系上了小蚁托盘,并向后者坦承了自己的合作意向。

廖胜有些忐忑,因为他了解到,这一团队用高端先进的复合材料替代木质托盘,根据小蚁托盘的官方介绍:小蚁托盘的托盘结构的设计已经申报了13项专利,符合更多使用场景和装卸工具,专打传统托盘市场质量、安全的软肋,在拥有小蚁协议的工厂内可自由流动、循环使用,异地取还也不用担心回收问题。

“我当时还是有些担忧,他们愿意跟我这种小厂商合作吗?”令廖胜意外的是,在和小蚁托盘多次沟通后,自己顺利成为了其代理商。

不同于传统托盘厂商廖胜们不善推广,小蚁托盘有着强大的营销推广和内容运营,代理们不需要单独对接客户,而是和公司的技术服务专员一起,组成团队共同开发潜在客户。

“像廖胜这样的木托盘厂商手中原本就有着一些客户,这也是我们这种新材质托盘的潜在客户,所以他们这些代理只需要负责商务部分的推动,我们则负责产品和方案的解答、匹配客户个性化需求的方案设计。”小蚁托盘负责人侯凯表示,毕竟,这些传统厂商们尽管有客户资源,却往往不知道如何匹配客户需求,也并不熟悉可循环托盘的具体方案。

在这种合作模式下,廖胜一方面可以继续将自己的生意做下去,又可以以代理的身份赚取一部分佣金。

尽管作为先行者的小蚁托盘,仍面临拓展期带来的巨大成本压力,但在经历了这波淘汰浪潮的陈建德和廖胜看来,“用户的使用习惯必然需要一段时间的培养期,但使用新兴环保的材质的确是现在大部分行业的主要趋势,传统的材质也终究要被淘汰,只是时间问题。”

白露将至,陈建德改掉了多年的微信名“追梦人”,对于他而言,花费了大半辈子的青春所追的那场梦,已然破碎。而廖胜对于全新的托盘梦,仍满怀期待。

(应受访者要求,文章出现人物均使用化名)

(千寻专栏 锌刻度)

关键词: 传统木器厂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