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生命的去世,能改变一家公司或者一个行业前行的速度吗?
持肯定答案的人,或许并不多。
2月,字节跳动一位28岁的程序员,猝死在公司健身房。众人扼腕叹息,讨论着他为之服务过的这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如何高效又高压。
但热度一过,他的名字再被提及,大概就要等到类似事件再度发生之时。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流量的齿轮只会暂时卡顿,而不会就此降速甚至停歇。
也是2月,一位26岁的设计师,猝死在上海的出租屋里。他供职的单位上海尤安设计,是建筑行业知名的设计公司,但与巨头字节跳动比起来,名气显然不够。这条死讯,甚至没有引起太持久的广泛讨论。
业内人似乎也听惯了这样的消息。“我们设计院,每年猝死几个都很正常”,在深圳某建筑设计研究院工作的徐文若告诉首席人物观,行业从未因此而发生改变。
改变的只有个人。
房地产行业的不景气,把上下游产业也卷进了不确定之中。前段时间,万科董事长郁亮在年会上喊出了“黑铁时代”的口号,强调万科要节衣缩食,进入战时氛围。
在这个“要么死,要么活”的存亡时刻里,行业动荡之下的诸多个体,也正在面临着人生的巨大抉择。以建筑设计院为例,这个高度依附房地产的产业,截至2019年岁末,从业人数已达到219.14万人。
在城镇化快速推进的40年里,大大小小的建筑设计院经历过灯火通明、通宵达旦的忙碌。从手绘图纸到CAD软件,建筑设计师们和时间赛跑,用一张张方案图和工程图绘就都市的辽阔天际线。
如今,一切都慢了下来。
大年初七,徐文若接到了设计院的降薪通知,她难以接受:“以前是5000多的基本工资,现在直接降到只有1000多,公司接不到项目,其实就是变相逼我们主动离职。”
但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她也只能以“摸鱼”对抗。每天下午5点半,她都会准时下班,到家继续投简历。
比降薪更让她难受的,是看不到未来的希望。被问到对未来的打算,她想了想,还是答道:
“不知道。”
01 一个女孩的哭从2018年6月毕业算起,徐文若进入这家公司已经近四年了。
这四年里,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场景,莫过于几次午夜加班时的崩溃大哭。
“凌晨两三点,大家都下班了,我就会一边哭一边骂,然后还一边画着图。”
不知从何时起,徐文若的内心似乎积压着许多的委屈。
图:《我,到点下班》剧照
从小在北方城市长大的她,一直向往着南方的温暖气候,临近毕业时,她一口气向海南的建筑设计院投去四五份简历,结果都石沉大海。
当深圳的设计院发来面试邀请时,她内心狂喜,HR当时承诺她第一年的年薪不会低于15万,而且会根据个人绩效的情况进行奖励。
“那个时候就感觉是充满了斗志和热情,甚至还准备在深圳买房,哈哈哈。”
说到“深圳买房”这几个词时,徐文若自然带着嘲笑的语气。当初信誓旦旦的梦想,如今看来似乎更像是一个年少无知的笑话。
“深圳的房价你知道要多高吗?我已经准备回老家考公务员了。”
在深圳四年,徐文若的朋友很少,每天两点一线的工作生活,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
她住在公司提供的单元楼宿舍里,每天都要面临和室友抢厕所和抢洗澡的尴尬,租金还持续上涨,最开始免费,后来涨到每月300元,再到如今的1200元。
不断被蚕食的“公司福利”,也预示着建筑行业的危机在逐渐加深。
“本该这个月10号发工资,到现在还没发,现在连一千块钱都发不出来了。房地产去年没钱了,好几个项目都是迟迟不给结款,领导就说现在非常困难。”
降薪通知发出后,离职潮并没有如领导所愿地到来,徐文若说现在组里,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提出离职。
“可能有的人就是还想在这个行业熬下去,可能有的人就是想转行,但是现在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趁这段时间再想想清楚。”
徐文若已经决定好了,最迟年底之前就回家,只是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可能是想等这个寒冷的冬天快点过去。
回忆起这段工作经历,徐文若说工作到第二年时候,自己加班时哭得最厉害:“因为画不完,熬通宵一个接一个,还是画不完,心态直接就崩了。”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徐文若就已经不怎么哭了,因为麻木了。
关于“哭”的记忆,在徐文若的生命里可以延伸很久,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或许就是高考填志愿的那个晚上。
她想去别的城市,父母不准;她想上农林类大学,父母也不准。
2014年的夏天,房地产行业余温未退,出于对未来前景的考虑,父母帮她选了一个建筑类的院校。
建筑学没有录取,预示被调剂到给排水专业,此后的八年间,徐文若就一直在CAD上的密密麻麻的各种管道、排线打交道。
“现在每天打开CAD的图纸,都会有种想吐的感觉。”
想尽快逃离这个行业的徐文若,又和父母通了一次电话,但得到的建议只是:
“就说当初谁能想到,建筑行业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既然你已经在这行了,那就继续好好干下去吧。”
02 丢失的图纸春节开工第一天,遭受打击的人还有蒋丽慧。
打开电脑;看到桌面上遍布的陌生图标,蒋丽慧意识到有人动过自己电脑了。
这些新下载的程序都是一些恢复数据备份的软件,当打开CAD查看操作记录之后,她彻底傻了。
“图纸被人偷了!”
就在一个月前,有位前同事找来,说想给蒋丽慧一个私活,三个小别墅的改造图,报酬3000元。
考虑再三,她答应了下来。
这意味着每天下班后,蒋丽慧都要加班来做这三个改造图,虽然工作量不算太大,但前后也做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与蒋丽慧勤勤恳恳的合作态度不同,对方一直未按事先规定时间打款,直至正式交图当天,依然找借口拖延结款。
最终,蒋丽慧决定不给对方交图,将图纸拷贝到U盘后带走,顺便将电脑中的源文档进行了删除。
谁也不会想到,对方趁着春节假期溜进了公司,将蒋丽慧的图纸数据恢复后全部私自带走。
至今,蒋丽慧未能收到一分钱的报酬。
“这是我工作以来,遇到过最恶心的一件事情,我有时候都不愿提起这件事,说到它就像一个苍蝇飞进了喉咙。”
因为惧怕高强度的工作节奏,2019年本科毕业后,蒋丽慧先是备战了一年的考研,未果,才辗转进入这家事务所。
工作不多,每天基本都会晚上9点前下班;工资不高,每个月固定工资只有3000多。
为了住得离公司近一点,蒋丽慧每个月要承担高达1700元的房租,“基本上我妈都会给提前付了,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读这么多年的书,谁能想到现在是这个样子。”
建筑学的学制是五年,在实行学分制的普通高校里,这就意味更多的时间成本和更加昂贵的学费。
“一般专业的学分100个,每个学分一百块,总共就是一万多块钱的学费,建筑学课程多,就有200多个学分,总共两万多的学费,当时每个学期都比别人多交很多钱。”
至今,蒋丽慧还记得开学第一堂课的情景,那堂课叫《建筑初步》。
全新的专业教室,全新的人生阶段,老师让每个同学都说说自己未来的规划和梦想。
轮到蒋丽慧说的时候,她畅想了这个行业无限美好的未来,还特别提到了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的名字,那是她中学时就开始倾慕的偶像。
作为日本最负盛名的建筑师之一,安藤忠雄年轻时当过拳击手,也开过卡车,后来自主游学欧洲、美国等学习建筑设计,于1995年获得建筑界最高奖普利兹克奖。
“上大学的时候,确实会幻想自己未来也能成为建筑大师,但工作后每天的想法就是画图、报建。安藤离我太遥远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甲方赶紧定方案,希望项目奖金赶紧发下来。有那些闲时间,还不如多看看《建筑规范》,考个证书。”
现实就像一个巨大的沼泽,将一个个美丽的梦想拖入深渊,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对蒋丽慧来说,曾经那些理想已经变得无比遥远,在这个没有年终奖的新年里,原本被寄予希望的3000块钱外快,最终也因人心的莫测而彻底泡汤。
“每天都很枯燥,就是画图,加上大行业周期调整,实在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了,可能年底之前就会转行吧。”
作为蒋丽慧的同学兼同事,崔志杰对于“辞职”“转行”之类的词眼早已免疫了。
他说:
“我跟小蒋散伙饭都吃了多少次了,去年就说了一定要离职,每年都这样,今年就真的能离职吗?”
03 我们的未来古希腊神话中,这样描述“黑铁时代”。
第五个时代,即最后一代人生活的黑铁时代,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们都不断地被忧愁和沉重的劳作所折磨。
正义女神身披白袍与人类作别,飞回了巍峨的奥林匹斯山,只为人类留下无力抵御的深重灾难。
2022年,国考人数史无前例地突破了200万,报录比达到了68:1。
考研人数更是连续7年上涨,已经达到了457万,这近乎是整个新西兰国家人口的总数。
同样是2022年,大学毕业生预计将达到1076万人,这也是史上高校应届生首次突破1000万人大关。
对于当下的年轻人来说,就连想要参与内卷的门槛,都变得越来越高。
人类社会的经济运作规律,如同大自然的四季交替般不断轮回,有万象更新的春天,就会有万物凋零的严冬。
很多人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赤脚走进了雪地之中。
刘泽阳每天都会早早出门,遇到出图的紧张周期,基本都会加班到凌晨甚至通宵,有一次被碰到的邻居问道是不是在上夜班?
他想了想回答说,自己上的是日夜班。
刘泽阳所在的设计公司以“服务”著称,一旦晚交图或者甲方不满意,都会有人前去请客吃饭赔罪,所以在市场上能够接到更多的项目。
而更多的项目意味着更多的加班,在建筑设计行业里,时不时有人猝死,早已不是什么罕见的新闻了。
张凡珍已经离职一年了。
原本准备专心考公的她,突然接到了前公司的电话,希望她回去帮忙再干一个工程,对方当时允诺会替她缴纳社保,提供相应的工资和项目奖金。
当她放弃了大半年的复习时间,认认真真地跟完了这个项目,最后,她却被告知“非常抱歉,这个项目就是没有奖金了。”
春节后,张凡珍的大学室友齐蕾,特意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年假。
她带着厚厚的简历,在上海开始了一天两面的疯狂日程。
室内设计师、银行理财经理、人事行政专员……基本上得到的所有面试邀请,她都会带着简历去看一看。
“工作这几年,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真的知道我不想要什么了。”
她说自己极度厌倦了面对每天电脑,无休止画图的乏味生活,“我要去见不同的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意料之中,张凡珍去年的国考成绩并不理想。
她发现建筑学专业能报的岗位,也只有外交部和中央办公厅,“以后还能咋办,画图是不可能画图,接下来就继续准备省考吧。”
刘泽阳已经适应了设计院的高强度工作,“有时候不加班,七八点下班回家后,就觉得还有些空虚,不知道要干点啥。”
最近,蒋丽慧又和崔志杰约了一顿散伙饭,“就是借着准备散伙的名义,一起去吃吃喝喝。”
春天的痕迹正在大地复苏,但对于建筑设计行业中的年轻人,这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凛冬。
在推迟13天之后,徐文若终于收到了1月份工资:1600元。在深圳,这只够支付一顿日料,或者在商场买下一件不知名品牌的新款风衣。
就这样,年轻人被留在了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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