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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在美国需要博士学位才能获得执业资格的职业。但在中国,他们忽然被定义成了“服务人员”。
上个月,2022年版的《职业分类大典》在征求意见时,将康复治疗师划为服务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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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的康复学界都炸了”,多位受访专家告诉八点健闻,“这是行业倒退”,“降低了康复治疗的准入门槛”。言辞激烈的,将之称为灾难。
“这意味着,3~5个月的培训就能成为一个治疗师,不需要任何医学背景,不在医疗机构的监管下,这可是针对人的生命健康,难道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
知名专家、学科带头人、数不清的康复科的医生、治疗师们,各省的学会纷纷向卫健委和人社部发函,发起了这场职业保卫战。
八点健闻从多方信源独家获悉,主管部门正在考虑将分类调回二类——技术人员,拟更名为“康复治疗技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职业的保卫战,更是事关中国康复医学的一场保卫战。
在没有康复医学的年代,严重脑血管意外、脊髓损伤等患者,几乎就被宣告了死刑,而现代康复,不但增加了他们的生存几率,更能提高数千万人的生存质量。
此次保卫战的背后,不仅事关几万康复治疗师的职业尊严,也是康复医学在中国医疗机构中多年坐“冷板凳”的尴尬;更是我国7000万需要康复治疗的患者的困境。
令人稍感安慰的是,再一次确定了康复治疗师属于医疗卫生技术人员,强调了康复的医疗属性——虽然这已经是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国际医学界所公认的。
而今,即便对于将“康复治疗师”退回了二类的修改,包括凌锋、励建安、陈文华在内的专家仍在呼吁,应该去掉“技”字。
南京医科大学康复医学院首任院长、美国医学科学院国际院士励建安向八点健闻提到:“过去就叫康复治疗技师,全世界都叫康复治疗师,我们为什么非得加上’技’字?”
“过去(康复科的前身)理疗科称之为理疗技师,是因为理疗科当时被归在医技科室,现在的康复医学是临床科室,不能再用几十年前的思想来理解康复治疗师的职能。”励建安还呼吁,不要把康复看成最简单的劳动。
宣武医院神经外科首席专家凌锋提到,早在1986年,康复在国内还不成气候,所以卫生技术职务分为“医药护技”4类,现在应该与时俱进,形成“医药护技康“5类,“那时候没有康复治疗师没有被列为一类是可以理解的,但现在36年过去了,卫生部的名字都改了三回了,为什么医院里的职业名称还不改改?”
不被待见的20年康复治疗的尴尬在它起步的时候就埋下了,1980年代以前的康复医学,以按摩、针灸、推拿为主,属于医技的工作范围之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的康复医学发展都处于低谷:康复科在医院里地处边缘,最早的科室成员,除了原理疗科员工之外,大多是其他科室年事已高的员工,因体力不支无法从事繁重的临床工作,才退居至此。
后来成为昆明医科大学康复学院院长的敖丽娟,回忆起1990年代自己对于康复的认知,也会感慨这种落差。
1990年,为了唤醒受伤后昏迷不醒的弟弟,敖丽娟开始走进康复。在弟弟受伤之初,她曾一度以为受伤要静养,不敢贸然在陷入昏迷的患者身上做治疗,让后续的康复治疗效果大打折扣。因此当弟弟半年后苏醒时,四肢僵硬,用了好几个月才勉强能坐轮椅、与人交流。
放在今天,神经受损的患者在术后脱离危险期后,应当立即介入康复治疗。
“我们家里人那段时间的艰辛和痛苦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所以我才下定决心一定要走这条路,去解放更多的家庭。”敖丽娟说。
早期的中国,医生和治疗师都是半路出家,许多康复科都经历过从理疗科更名康复科,甚至是自己从家里拿玩具、动手做康复器具的阶段。
如今成长为中国康复学界顶梁柱的华西康复科,也是从自制矫形器具、租旅馆房间做病房开始启幕。
康复第一次走入大众视野,是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康复医学中心主任何成奇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数以万计的幸存者成为永久性的伤残人士,需要长期的康复医疗服务。”
原卫生部部长陈竺在震后的一次全国医政工作会议上说,地震伤员的康复凸显了我国康复医学基础的薄弱,该学科的发展落后于其他临床学科,成为了医疗服务这个“木桶”中的“短板”。
2008年的汶川地震,让国人认识到了中国康复医学的薄弱,也展示了真正的康复科应该是什么样的。
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康复科学科带头人陈文华讲述了一个案例。汶川地震以后,世界卫生组织对于中国的康复发展也有投资,当时的项目负责人、被誉为“康复界白求恩”的希拉贝维斯,来到上海考察时的两个评估标准:第一,要看病人是躺在床上,还是都在病房里做训练;第二,要看训练的时候是病人满头大汗,还是医生满头大汗。
此后,康复医学才沐浴到了阵阵政策春风。学科建设方面,2011年,原卫生部发文规定二级以上医院必须设置康复医学科,在全国掀起了一波康复学科新建潮;医保报销方面,在2010年和2016年,康复医保报销项目由9个增加至29个,真正从支付端撬开了康复医疗服务的市场。
但让病人们活得更有尊严的康复治疗对绝大多数中国人仍然遥不可及——2014年全国医院康复科接受住院康复治疗人次157万次。而单以康复需求最大的老年人群体来看,我国1.38亿老年人群中需康复人数高达7000万。
一份持续终身的职业?还是吃青春饭?康复治疗师职业分类调整引起争议后,网络上,有康复专业的学生提到,“一本在读,现在回去复读值得吗,感觉对这个专业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医学院还开这么多康复专业有什么用,定位服务员的话谁都可以做,连和医学类挂钩的名称都没了”……
康复的未来在哪里,这是治疗师们长期面对的职业困惑。
作为为病人定制治疗计划的康复治疗师,本应拥有高门槛。在视为样板的美国,物理治疗师需要有博士学历才能够担任。
实际上,在美国每年评选的最佳职业中,和康复相关的职业排名全部在100名之内。
但在中国,在目前“重手术、轻康复”的医疗体系中,康复仍然是一个不被理解的的边缘科室。中国大部分的病人们愿意在手术上花费巨资,却对康复持保守态度。有患者在骨科住院11天等待手术,花费4万元,但听到康复科平均住院21天花费3万元的价格时,却会迟疑“能不能少做些项目”。
康复治疗师也往往被认为是一个门槛低、靠体力活,吃青春饭的行业。
“学历不高不低,属于医技人员,在医院里没有地位,连本院同事都不知道康复治疗师干嘛的……在医院还不如护工,更被说和医生相提并论了。”
写下了这条知乎回答时,“老蒋头”还只是江苏省某三甲医院的一名普通治疗师,科里其他前辈都是专科生,本科毕业的他是科里少见的“高学历”,基本工资能多拿300元,但来自患者的不理解让这个本科学历、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彻底受挫——有次病人在做治疗时无意提到,“这些事情我的护工也会干”。
作为康复科最重要的工作人员,康复治疗师,至少需要4-5年的本科教育和1年的培训,从初级治疗师,一路成长,最高可评为高级治疗师。
放在今天,虽然硕士学历已经成为一二线城市大三甲的准入门槛,但临床上治疗师还是会面临一种尴尬情况:做着治疗,突然收到患者和家属的“灵魂拷问”,“你不是硕士吗?咋硕士做的效果也就这样啊!”
国际上已经将物理治疗、作业治疗、言语治疗等作为独立职业、独立教学培养,甚至美国还将博士作为从事物理治疗的门槛,我国仍在把康复治疗师归为技师,没有单独的注册体系。
“对于一直在医疗机构工作的治疗师,如果不归为医疗卫生技术人员,以后连职称考试都不再从卫生部门走了,他们就成了没有标准的工作人员,就跟在医院里工作的清洁工、护工,等于没有门槛了,职业尊严就更没有办法维护了。”敖丽娟说。
在康复教学体系中,康复治疗专业不少课程与基础医学重叠,就连考证也要在中国卫生人才网报名,如果被划分为服务人员,意味着他们被排斥在医疗系统之外。“他们干的是最辛苦的活,但是医疗系统对他们的认识是不够的,没有被尊重。”敖丽娟说。
一位大专学历、工作7年的康复治疗师,在从业的两家民营医院里,从未被叫过“治疗师”。这种身份地位在医院很是无奈,叫医生也不是,叫护士也不对。更多的时候,病人吆五喝六,“过来做个推拿”,还有一些老病人,走进社区康复中心,直接往治疗床上一坐,拍拍自己的肩膀。
针对《职业大典》的分类修订,有康复类自媒体发起投票,上万的参与者中,95%都认为这样的分类“不合理”,81%的参与者认为应该“继续争取”,只有18%的人认为“利大于弊”。
然而,日常讨论时,也有一部分一线工作的治疗师表示:自己被叫作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钱给到位最重要”。
坐在一起吃饭,治疗师们会互相开开玩笑,“我们就是一群干饭的服务员”,甚至当我向“老蒋头”询问时,收到一句回复,“都成服务员了还搞这干啥”。
而当康复治疗师年龄增大后,出路则更显迷茫。“老蒋头”描绘了一个有些心酸的场景:同样是60岁白发苍苍,医生坐门诊是“吃香”,治疗师做床旁康复、做手法,面对一个年龄比你还小的中风患者,一切尽在不言中。
什么是好的康复?对外科医生来说,放下手术刀,病人生命体征平稳,救死扶伤的使命便告终结,术后简单嘱咐几句“适当运动”,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时间。
然而,就像复原一幢倒塌的楼宇,手术是稳固楼盘的基石,功能的恢复却是一层层楼的重建,而屋内的玻璃装饰品却很难破镜重圆。无论是车祸或摔伤引起的骨折病人,还是每年新发550万的脑血管意外患者,要想恢复,手术不是结束,康复才是开始。
一个运转良好的康复体系应该是:在同一个团队里,有各科的医生,包括康复医生在内,也有各种各样的治疗师,彼此尊重彼此的专业,没有谁是谁的领导。
但实际上,一位国内顶尖医院的治疗师负责人曾感慨:一个高级的治疗师,也不如一个初级的医生。
中山市人民医院主管康复师王逸非甚至用段子自黑:刚工作的时候,听到有病人喊“师傅,按摩”,他会认真地走上前和患者解释;工作三五年后,面对同样的无奈,他选择回应一声“好的,马上”。
情绪吐槽之外,康复治疗师们并不看轻自己的专业能力。国内排名前三医院的一名治疗师告诉八点健闻,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按摩师,康复治疗也绝对不是按摩,要掌握很多细分的技术知识点,用按摩的方式来完成物理治疗师做的事情,看上去病人躺着舒服,其实这样是最不动脑筋的。
在他看来,自己相当于一名骨科内科医生。他所从事的肌骨康复,需要系统性学习骨科技术,甚至需要入驻到骨科病房。骨科医生擅于手术,但不会设计和制定康复治疗计划,制定计划和康复锻炼的能力。康复治疗师需要掌握骨科技术和愈后判断,要依据病人的情形判断和给出处方。
他能做到这一点,恰恰是因为来自于国内顶尖医院,有大量的体力活可以交给实习生和进修医生来做。
但在大部分普通医院,买不起高价设备、人员捉襟见肘,治疗师承担着繁重的体力任务,一天10多个病人每人30分钟。有治疗师提及,把瘫痪在床的病人拉起来是最费腰的,有30岁左右的同事因长期做手法腰痛,治疗师之间经常互相治疗。
在医院里,康复治疗的收费并不算高,一般一次很少超过200元,一些基层医院甚至停留在几十元的标准。从盈利角度,一对一治疗耗费人力成本,省时省力的理疗是更能为科室创造收益的项目,而治疗师个人收入主要靠手法“提成”。
陈文华1997年成为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康复科主任时,向院领导申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同工同酬——同等学历、同等级别的治疗师收入不会低于同科室的医生。当时,治疗师的收入是950元,医生的收入是1400元。
“康复治疗师不是单纯的操作工,而是要有临床思维和治疗策略,既是治疗的策划者,也是实施者,和医生一样需要对患者进行评估,在康复治疗需要掌握的知识技能上,是不逊于医生的。“陈文华说。
同工同酬,在一些康复科排名前茅的三甲医院或许有所体现,但大部分医院仍然存在地位和收入的隐形层级,在手术和康复之间,在医生和治疗师之间。
在中国,基层医院才刚刚有了康复科,普通地市级三甲医院才刚刚开始康复专科化,大量治疗师依然每日重复着“抗大腿”的体力活。
更进一步的做法是,治疗师也应该走出去,下沉到各个临床科室,与外科医生一起查房手术,在急性期就能为患者做床旁治疗。然而现状是,国内只有少数三甲医院真正做到“治疗前移”。
作为见证了理疗科变成康复科的一代人,吴鸣不断在适应各种身份和工作内容的变化。她没有那么在乎“技师”“康复治疗师”的称谓,重要的是在医学的大框架里,给康复治疗师一个规范、健康的成长路径。
在吴鸣从院校毕业参加工作的90年代,中国还没有康复治疗专业,所有的理疗科技师都是转岗而来。跨专业转岗意味着要从临床医学基础学起。那个时代,信息获取很不容易,图书馆都很难借到专业书籍,记得老主任曾经赠送一本非常旧的理疗学书,如获至宝。
如今,吴鸣是安徽省立医院的康复技师长、康复医学科教学执行主任,也是成为中华医学会物理医学与康复分会委员中,唯一一位康复治疗师代表。
为康复治疗师正名是第一步,这之后还要走很多步。目前,很多专家都在呼吁完善康复治疗师各项制度建设,包括规范化培训制度、执业注册、处方权。
“我国康复治疗师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刚刚犹如一颗种子,在土地深耕,刚刚发芽长出一株小苗,才刚刚走到地平线上,刚进入到人们的视野。 ”吴鸣说。
如果这次职业分类风波如果不能迅速平息,她担心,国内刚刚开始规范的康复专业领域人才们又将消失。因为他们作为专业人士,将没有任何职业前景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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